《写给天上的祖父》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前一肚塘,放的鲤鱼八尺长,长的拿来炒酒吃,短的拿来给姑娘……。隔壁邻居传来熟悉的客家歌谣旋律,我正好埋头整理家里的旧物品,一时恍惚失了神,缓缓放下手中的陈旧衣物,思绪霎那回忆到童年时祖父拉着我的小手轻哼唱着:“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祖父母年轻时从唐山到南洋这里寻饭吃,那时候日子穷苦含辛茹苦抚养了七个儿女。祖母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候中风,一年之后就逝世。那段日子都是祖父亲自悉心照料祖母的饮食起居,拉屎倒尿。为了照顾祖母的身体,他决心把抽了三十多年的香烟戒掉了。祖父是客家人向来都是很勤力节俭,他从不舍得买好吃的给自己,每次都宁可把钱存起来,筹足钱必从裕廊大老远搭乘公共巴士,沿途颠簸到坡底的中国银行汇钱回大埔家乡建房子建祖坟。
那时候正逢八十年代末,经济刚起飞发展起来,犹记得有一次远方亲戚家里换新铁门栏,祖父知道之后就带着我,独自双手扛着脱漆沉重的铁闸门,脚底穿着便宜的帆布鞋,祖孙两人喘气吃力扛着铁闸门,就这样徒步走路到旧货市场去卖。当时卖到不错的价钱,祖父笑眯眯带着我去咖啡店吃大肉包。而他只叫了一杯苦咖啡,小心翼翼倒在杯碟慢慢品茗咖啡香醇,我仿佛看到杯盘里的咖啡开始化成一缕缕涟漪眩晕。
在我18岁当兵时,家里租了摊位卖经济米粉和糕点,每天凌晨祖父及父母都要赶紧起身到摊位张罗开张,有次看到年老祖父由于不小心把水粿整盘倒翻地上,他神情落寞无奈弯下佝偻背脊,拾起地上沾满灰尘的白色水粿逐一扔进垃圾桶。我还记得祖父其实最爱吃榴梿,但是由于榴梿不便宜,他也舍不得花钱买来吃。每逢榴梿季节时,我就用当兵的津贴买几粒榴梿孝敬他,祖父总是心满意足细心咀嚼最后吃到舔手指。
随着年龄的老化,祖父也开始身体不舒服,经常进出医院奔走泌尿科、骨科至心脏科各部门,承受面对衰老身体的挫败与无奈。有一次祖父从睡房走到客厅时候,一个不留意竟然整个人跌坐地上,留医期间医生告知臀骨有断裂,由于祖父已经八十多岁了又患有哮喘、血压高不适合开刀,唯有让骨头自然愈合。从那时开始祖父只能在家里,沉默寡言躺着无法动弹,一切日常行动与饮食只能依靠家人的照顾。
随着时间久了,大家的身心都疲倦了,面对照顾家庭与工作的两难,有时情绪一下子涌现那时耐心就不见了!自然难免会出现一些怨言与不满。当时媒体科技尚不发达,生活上无法获知医疗照顾的资讯,对于家人如何辅导病人,以及如何照顾者的身心灵也不清楚。纠结在传统伦理孝道的枷锁,而很多时候无可言说的痛苦与矛盾,并非是承担病痛的煎熬,而是照顾心理上的情绪与心疼难受。
祖父在医院逝世的那一天,父亲和我定时去医院探望陪伴他,当时祖父精神还很清醒,父亲去跟医生谈话,我坐在病床边诵念经文祝福他。他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告诉说在家里我的脾气是最好的。听到祖父说完这句话,我的眼眶开始泛泪哽咽不已,比起祖父当年无微不至悉心照料生病祖母的情景,我简直惭愧根本无法相比……。当晚我们回家之后,两小时后接获医院的通知,祖父走了。
从面对生命中衰弱死亡的开始,很多时候并非是云光云影徘徊,而是流沙石泥般崩裂与塌陷。在陪伴与承担的过程当中,学会对生命的尊严与包容,同时真正理解人生的意义。我凝望着窗外的蓝天,阳光温煦,祖父此刻在天上应该是愉快跟祖母在一起,也许此刻俩人正在教小天使们哼唱着那一首客家古老的童谣:“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 忆念祖父 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