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尘埃》
妹妹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是我知道她化作了一粒尘埃。
妹妹小我8岁,和我一样在北京长大。 北医大毕业后,妹妹过关斩将去了美国深造。由于美国不承认中国学历,她重读卫生学,还拿到了计算机和会计的单科文凭(90年代的中国,没有家庭可以提供经济支持,全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之后,妹妹顺利进入大公司,升职,结婚,然后又降薪近一半去了州政府残疾人福利部工作。
时光荏苒,她在美国,我在香港,我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过着自己的日子,直到八年前的一个早上。
那是我刚刚移民到新加坡不久,早上正要去上班,妹妹风尘仆仆,一脸憔悴,跌跌撞撞进了门。 再三追问才知道她被确诊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还剩4,5年的生命。 她泪流满面,看着我说:我不想死,不想死啊!我想看着B(我儿子)长大,我想知道30年50年后世界是什么样子,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见不到你们……
5 天后,妹夫接她回了美国。1个月后,我也飞去美国。妹妹去机场接我,一见面就说:“这是我有生最后一次开车了,送给你当礼物。” 我看她精神好了很多,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之后的几天妹妹带我去了她的学校,上学时打工的工厂和餐馆,她经常去的海边和每周一次打泉水的森林,以及附近的罗得岛,尼亚加拉瀑布,还有3天的纽约之行,说是要回头看看她曾经的日子。
那天在纽约,我们逛了大都会博物馆,出门过马路来到对面的中央公园,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静静的享受带有一点鸽子屎味道的微风吹拂。妹妹让我看椅子背后的牌子,说: “中央公园有一万多个长椅,这些椅子都是人们捐来纪念死者的, 每一个椅子都是一个人生。 这些人当中有些人可能跟我一样渺小,也跟我一样哭过, 笑过,荒唐过,并且拼尽全力努力过。如今他们在天堂还是在地狱? 人本就是宇宙间的一粒尘埃,我想死亡并不是人生尽头,死亡就是回归尘埃,尘埃微不足道但也是一个存在,只要这个存在还在人们的记忆里,它就依然活着。”妹妹告诉我,她要与死亡成为朋友,与死亡和平共处,继续生活,继续工作,并且投入更多的热诚。
结束了纽约之行,我跟着妹妹去了她工作的州政府。那是一栋普通的民房,她的部门有十几个人(大约一半是长期义工)。部门的领导和几个同事请我吃了便餐,并介绍说,在座的都是专家,他们评估了妹妹的情况给出了三个方案:退职,提前退休和继续工作,虽然在收入上相差不多,但妹妹做了最好的选择-继续工作…..
就这样,妹妹又工作了3年多。期间和妹夫去了澳洲,英国,台湾,墨西哥,巴林,其余的假期全在新加坡渡过。虽然多数地方她都是坐着轮椅去的,但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和她人生的洒脱。
如今妹妹走了3年有余。她的美国家人和同事每年都为她举办追思会。去年我也参加了追思会(照片是追思会场), 到会的不仅有家人和同事还有受过她照顾的唐氏综合症夫妻和残疾军人。会上没有眼泪,银幕上放着妹妹的日常照片和短视频。人们边吃着自助茶点边回忆在妹妹倡导下如何精简流程,更有效的为残疾人服务,有人模仿妹妹跑调跑的离谱的歌声,说到她的糗事,人们甚至哈哈大笑……我也分享了妹妹小时被我欺负,常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爸妈告状的情形;还有我的男朋友不被家人接受,她号称支持我跟我一起离家出走,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最便宜的)南下,到达目地时两个人的腿都肿得不能走路,结果当天又坐火车返回北京…..
是的,哀伤对于妹妹显得有些多余,她已经化作一粒尘埃,虽然微不足道,但仍然在我,在家人,在周围人们的记忆里。
-Yuan